语言几乎无处不在。从出生那一刻起我们就被音节包围,各种各样的意思从音节里透出来,像是阳光穿过厚厚的冰盖,在水下折射出斑斓的光芒。
对于我们这一代的学生,语言,最早大概是隔代的长辈口中的方言。
江南水乡这一带,尤以吴侬软语著名。吴语对于我们而言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坐公交车,放学时候的那一班人总是格外的多。因为还不必付车钱,所以一上去就冲到车厢最后替奶奶和自己占好座位。倘若有时步子慢了不曾抢到座位,暴脾气的奶奶还会训斥几句:“你连抢都不会的吗?人家都会自己占,不需要你让。”然而训斥的语调在这一门方言里,就像是坚冰入了水化开,成了来年春天微凉的风。
几年的上下学,方言俨然成为了我最为熟悉的伙伴。每天放了学回家,吃着奶奶削好的苹果,我往往口齿不清地和奶奶汇报着当天学校里发生的事。学校里新学的普通话往往被我抛之脑后,熟悉的方言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冒出来,又懒怠地走到奶奶的耳朵旁,调皮地钻进去。奶奶也从不纠正我有时蹩脚的发音,只是用吴语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宛如透过车窗玻璃的夕阳,把一切都勾勒得很温柔。
方言的熟悉是有温度的,它就像一个真真正正的血脉至亲存在于我们身边。我们每天都要和方言说一声“早”,也会在明月高悬的夜里道一声“晚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方言几乎陪伴了我们的整个童年,建立起我们和亲人之间最初的桥梁。
然而山岚再美,也终究不长久。
自我去了寄宿制学校,浸润在普通话的环境里久了,一张嘴,发现不论怎样努力地去寻找那些熟悉的音节,也是一种徒劳。从长辈口中说出来的语言不再像歌一样婉转,相反地,简直成了最难以理解的天书。和长辈的交谈不到几句就草草停止,因为我甚至要花费比英语口译还长的时间去辨别那曾经熟悉的音节。方言不知怎么地离我远去了,从一个血脉至亲断了联系,成了至今不敢打一声招呼的陌生人。
可我想方言大约都在离我们远去,既然它被划入了田埂与禾苗的行列。一口浓郁的方言在玻璃幕墙的光里是没有落脚之地的,更不用说力求自然的度假村,又如何能提供一隅供它安生。
曾经有一次在地铁站里被一对老夫妻询问怎么去人民医院,我想了一会儿,却无力地摆摆手,落荒而逃。我知道路,但一张口,却发现无话可说。我甚至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不是“人民医院”,因为他们出口的吴语对我来说是那么陌生,像是隐藏在浓雾背后,面目全非。这是我接触任何一门崭新的语种都不曾感到的,更何况它曾经是我形影不离的伙伴。
吴语不可抑制地走向灭亡,而我们对此无能为力。我们一点点地把方言推向城市的外围,筑起高墙,把曾经熟悉的伙伴隔绝在视线之外,等到成了陌生人的那一天才把墙拆掉,然后悔之晚矣。方言终究还是要成为那位熟悉的陌生人,既然它远在能被拯救之前就已经被划向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