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自吹自擂为一个善良的人——见到校门口托着泡沫盒卖糖葫芦的老奶奶，我总暗自叹息；见到互相搀扶的年迈夫妇，我竟有流泪的冲动。

但，直到有一天，我发觉自己变得陌生。

早春，游苏州。冬日的寒意还未散尽，但雾蒙蒙的小雨之下，倒别有一番景致。桃李还未吐芳，菊梅早已凋尽，现在是草木的天下。携着儿时伙伴同游，一路欢声不断，倒像是春意浓了几分似的。

在平江路的尽头，是几家小商品店。翻翻外面的柜台，尽是些劣质的阴阳文稿，以及图案普通又索然无味的折扇，我不由撇嘴迈步离开。

刚转身，摆得整整齐齐的木雕刷进了我的眼帘——一个老爷爷搭了个棚，在那儿卖木雕呢。“噗嗤”一声，我忍不住边走边喊：“你们看，那只木雕猪长得好搞笑！谁家会买只猪！”伙伴应声望去。我转头，却迎见了老爷爷灰暗而又埋怨的眼神，连忙收住笑容。他满头白发剃成小平顶，黑黄的皮肤向下耷拉着，嵌着深深的褶皱。穿着最常见的深绿色军袄，却在各处都破开了一些口子。

满身一哆嗦，我低下头，却能感受到他眼光里的怨意，好像锋利的刀刃一般一绺一绺刮着我的心。悄悄地，胆战心惊地，我抬起眼睑，瞟了一眼老爷爷的眼睛。他似乎是铁定了心要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就像一双爪子，用力地扎进我的肉，渗出鲜血淋漓。

我这是怎么了？

以前那个对一切都充满了善意的我呢？我去哪儿了？

不知道我那嘲笑的语气在他的心中留下了多深的烙印，煤炭色的，再也抹不去了。我那句话，也许会一直一直在他耳边回响，正如他的眼神在我闭上眼时不断浮现……

我迈向前的脚步加快了，匆匆走过店铺，只想着要逃离那拷问着我的眼神，那紧紧跟随我的眼神，那在我的心上狠击了一锤的眼神。

游苏州之行结束了，但我吐出的每一个字眼，迎上的每一次怨视，替代了拙政园、平江路，成为挥之不去的印痕。

行后，坐在回家的车上，我捧起累累鞭痕的心，悄悄问那个陌生的自己：“你这是怎么了？”

想起无数社会上不尊重老人、不善待他人的事件：公路上的老奶奶跌倒无人搀扶，地铁老人无人让座，我还有什么资格责怪他们呢？才想到，人大概都是这样的动物，不是没有善意，只是有时，我们的善意被自身的需求掩盖了，所谓自私，不得不谓是人类的天性，是人类与其他动物的衔接口，我们原来都有这样一面。

想到这里，心里堵塞得却更为厉害了。难道我的善意都是满足自身情感需求的傀儡吗？那么，我的感动，我的同情，我为他人而悲哀，说尽了，都是为了自己？

矛盾、纠结，思考带来的交织一下子冲溃了我花费十几年搭建的防线。

不，不是的。

我们在生活的陶冶下开始富有同理心，不会如同婴儿般大哭大叫，令父母不安，这是我们善意的起端。渐渐地，我们开始关注弱者，关注贫困，关注需要关注的人，并把他们的悲哀当作自己的，这是我的善意，这应该是每一个人的善意。自私，的确是本性，但人类的灵长性便在于，我们知道如何克服不善的本性，从而善化自己。

我总自吹自擂为一个善良的人，也许这不是我已经成为的样子，而是我渴望成为的样子。

慢慢回忆起苏格拉底的话：“认识你自己。”此刻，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