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补完课，我从清凉的大厦中走出。

树上的知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那烈日炙烤的沥青人行道，烫得人鞋底都要烧起来了。

这是第一次遇见他。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却满脸富态的中年人，穿着一件图案夸张的儿童的卡通T恤，疲惫地靠在时装店的外墙上。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黝黑的脸扭曲如一片枯叶，斑斑驳驳，皱皱巴巴。与周围光鲜亮丽的环境如此格格不入，不能不让我留意到他的存在。

我一边悄悄放慢脚步，一边在心里揣测：是中暑了吗？他需要一杯冰水吧？或是受到什么打击了吗？要不，去问一下……满街人潮涌动，却没有人驻足望他一眼。

我略微迟疑了一下，浅浅地叹了口气，就融入到街上匆匆的行人之中。

大概过了两个礼拜，我又路过这里，看见一个乞丐趴在路旁。那眼熟的卡通T恤，让我周身一震，那上面似乎又多了几大团污渍。他瘦了好多，仿佛变了一个人，脸色憔悴，形容枯槁。走近一看，他正在地上作画，用的是三四支短得不能再短的粉笔头。

他笔画熟练，线条干脆，心手相应，挥洒自如。我定睛一看，禁不住轻轻“啊”了一声：那竟是一幅“蒙娜丽莎”！

他也许注意到有人来了，缓缓地抬起头。他眼神犀利尖锐，宛若鹰隼，深处却满是忧郁、无奈和悲哀。

如此高贵的乞讨方式，我是第一次看到。

南京这个城市，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满溢着艺术气息了呢？我轻轻地将十元纸币放进纸筒，这并不是打发乞者的零钱，而是支付观赏画家作品的门票。

我静静地在那儿待了近半小时。中途有很多路人慷慨解囊，并拿出手机拍摄，围观的人越发多了起来，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小小的纸筒很快就被塞得满溢出来。

虽然我没有去过法国卢浮宫观赏蒙娜丽莎，但这幅地上的作品，在我心中，也许一点儿都不逊色卢浮宫里的珍藏！

直到日影西斜，人迹寥寥，我仍伫立在这儿，望着蒙娜丽莎那神秘而又动人的微笑，心中充满着莫名的感动。

一个月后，我再次看见了他。

上次取得的那些钱，似乎并没有让他过上几天好日子。相反，他像是三五天没吃饭一样，简直宛若一个行走的骷髅了。他的神态更颓废了，手上青筋暴突，就连作画的手也微微发抖。他画的仍然是那幅蒙娜丽莎。我举目四望，显然围观的人少了许多。

接下来，我又有过几次遇见，我依然在他身边驻足，依然往他的小纸筒里投十元的纸币，而他依然画他的蒙娜丽莎：一模一样勾人的眼眸，一模一样上扬的嘴角……他似乎能感受到了我的陪伴，偶尔投来一个苦涩的微笑。

再后来，愿意往他小纸筒里投钱的人越来越少了。而他似乎是出于某种特殊的执念，抑或是只愿意画蒙娜丽莎这一幅画。我几次想要出声劝他，话至嘴边又被我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又过了些日子，他没有出现。年后，依旧未曾见到他的踪影。我不禁问时装店的老板。

“唉！他是个可怜的人啊！他从前替人画素描，过得挺悠闲。因交友不慎，染上毒瘾，欠了一大笔债。他妻子半年前遇车祸成了植物人，祸不单行，自己又被诊断为肝癌，大概再也不会来画画了……”

在这条街道边，那个熟悉的位置上，蒙娜丽莎的微笑已被几场大雨洗得干干净净了。然而，我却仍然记得它每一个细节。一个艺术天才，就这样走向了末路，这究竟是谁的错误？

这幅画的残影，将同那位熟悉的陌生人一起，在我的记忆里得到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