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六朝博物馆的玻璃消失,我来到魏晋名士的聚会。有散发白衣的人为我斟酒,说:喝下这杯酒,你便是玄学家了。便不可再用世俗眼光束缚自己了。我说,好。”
——友人如是说。
友人喜爱古典文学,有甚于热爱现世。她说,自己有太多心境与魏晋人相似。我想我有着与她一致的心情。将古典文化作为精神家园,似乎是中国人的宿命;中国文学没有逃亡者。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不能不为那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文人所动容。而魏晋是太特殊的朝代,魏晋人几乎定义了中国人文精神的原初思想;我和友人翻读那些久远而晦涩的字句,便如在另一个世界同那些真实存在过却从未谋面的人相交,且一见如故。
小时候读《七步诗》,只晓得叹赞曹植的急中之智,又怨帝王家兄弟间这般无情。后来才渐渐知道他那个作为反面角色而出现的哥哥,竟是不啻于他的文坛人物。也见到李白讲“蓬莱文章建安骨”,带着点崇敬的心情去想象建安七子风貌,邺水朱华、临川之笔,当他们是霓为衣兮风为马的人。
以后学到陶潜,平淡自然沛然腑中,是极亲切的:倒好像曾认识过。又认得了阮籍,认得了嵇康和向秀,讶异于这个时代文学的清峻通脱的美。
我常想,魏晋文学缘何如此盛大、如此慨然——在那个天下未平的年代。也许正因为是天下未平的年代。魏晋人比之先秦夫子少了几分超然缥缈,又不似晚唐南宋诗人悲壮近于可哀,而是在中国历史上第二次统一后的乱世里自成一格。汉末的儒学倾倒了,魏晋人的灵魂在废墟上站立起来;那是中国的文人传统之源,统治者第一回尊重了文人(统治者本身也是文人),文学在烽烟四起或压抑黑暗的岁月里欣欣向荣。
于是我读魏晋史、读彼时文学,就不得不感怀。那些历史人物,仿佛从前同我是至交。写出“命非金石,身轻朝露”的阮籍的穷途之哭,五柳先生在隐居中的“有志不获骋”,甚至嵇康死前的“顾日影而弹琴”,我好似都曾见过、叹过、哭过。曹丕在《典伦·论文》里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世。”我在那些文章里认识了一个不朽盛世,便也认识了那万千黎民,那关心他们的许多文人。那些名士们,是我熟悉的陌生人。诚然是陌生的,我与他们的生命相隔岂止一个世纪;然而又是熟悉的——我怎么会不熟悉我在读书时千百次与之相谈的人,怎么会不熟悉自屈大夫“来吾道夫先路”以来相传的中国文人精神里最清新刚健的一部分?
友人说,七月份她去了河南访古,去见洛阳首阳山,去见曹子桓。她为他搭了小小的,葡萄做的祭台,把自己填的一首《千秋岁》献在了祭台上,说她在山丘溪谷间、长天烈日下心想:“你就在这里。”
陌生的,未曾谋面的名士啊,你就在这里:在洛阳城郊外不坟不树的山谷之间。熟悉的,我一定在前世结识过的名士啊,你就在这里:在油墨与纸张的气息里,在我遐思那说不尽的理的深夜的空气里,在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