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净了手,正了衣襟,端起脖颈,焚上一炉心香,坐在了历史厚厚的一沓纸页前。我翻开了两汉一骑绝尘的大漠,我翻开了魏晋烟霞明灭的山水,我翻开了大唐杨柳依依的津渡。我翻到了《清明上河图》的背面,那阵阵市声同粼粼碧波仍透过纸面荡漾而来。我跨过明清宫阙的琉璃屋脊,却被沉睡了多年的脊兽张口叼住裤脚。勾下一片瓦当、一跤跌下来,我扑倒在一堵缄默的照壁前,却不敢探身踏进墙后的宫闱。那里庭院深深深几许,重重宫门锁闭着多少君王的雄才大略,倾城绝代的容颜。于是我细数石壁上龙的鳞片,不知道从黄帝以来,它剥落了多少片。
我蹩出宫墙的角门,那青石铺砌的路面却摊不平脚下的颠簸、内心的迷狂。想随便拉住一个什么人,倾倒一番说过即忘的耳语,却只见满街广袖长袍施施然从眼旁划过。彼时的人们目不斜视、举动潇洒。那时的妇女还没有裹上小脚,她们行不露足、袅袅婷婷却快如一阵风过;她们笑不露齿,却明眸照人、顾盼有情——喔,我梦里的国度,我的古中国,你从未走远,我也不曾走远!这里的空气可以装运到现代向全世界出售,而氤氲的云气却绝非西方的油彩所能渲染出来。
然而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蜿蜒在崇山峻岭间的长城在自己伟大意志的漩涡里晕眩,以万里的长度也丈量不完历史的皱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吹彻华夏山川的长风带来丝丝血的腥甜。外邦人的铁蹄在中原大地上溅起珍珠般的血滴,见惯了改朝换代的燕子也惊魂未定、不复飞入寻常百姓家。来自西方的坚船利炮驱赶着诗人忧国忧民的浩叹、惯看兴衰的风雅。而我们只能屈辱地以敌人强行运来的商品——鸦片——为一场战争命名。
鲁迅丢下了手术刀,却用笔杆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上写下了“病入膏肓、亡国灭种”的诊断语。于是去投河的屈原失去了峨冠博带的从容,三峡上的孤舟再也载不动杜甫锥心泣血的吟哦,我们和文天祥一起在零丁洋里失路。曹雪芹的一叠残稿成了埋葬所有的唐诗宋词、才子佳人、诗礼冠缨的坟墓。往昔的飞鸿再难飞越关山、衔来一片捣衣砧上打磨过的月华。
西方人开始在劫掠来的财富堆上躺下身子,在阵阵饱嗝儿的间隙里吐出谴责战争的泡泡。他们宣布历史的停止,用消了毒的物品来充塞脑膜下患有洁癖的空房间,以科技的神话滋养千年不死的苍老躯体。而在孤独的亚细亚,中国人站在哑默失声的废墟前,仍无心洗去脸上的泥污。曾几度踌躇起意,拿过蔡伦所发明的纸张,又几度抽身而去,终难写出新的一页。我们一度在历史断流的河床上作无梦的睡眠,却在泪河里游到惊厥的硬枕边。
然而黄河边的那架老水车又从蒙上尘垢的喉咙里挤出那首自古流传的歌谣,江南小巷披盖苍苔的墙上悄然泛出新绿。李白仗剑云游的山川仍未老去。南国的瓦缸里正酝酿着一个悠久而新鲜的梦想;中原的麦子熟了,那簇簇麦芒要刺瞎太阳。枯萎的汉字又在游走的狼毫之末闪现她惊鸿照影的神姿。
我们的中国梦啊、等得太久!她终于在北京奥运会的那一卷卷轴上款款展开。她随“神舟五号”喷薄而起。她攀缘在青藏铁路的旷世险绝中。她与独枝孑立的仙人掌一起为朔漠的油田无声地鼓掌。她与初出茅庐的海轮一道犁铧南海蓝色的富饶。
悠悠中国梦,她不在青花瓷封缄的脆弱里,不在秦砖汉瓦仅留下的古意中,不在异国之人眼中长城故宫的皮相里。她映现在东方少女毫无沉渣的笑影上,她紧握在摩挲着黄土的粗糙手掌中,她凝聚在昂首走向世界的华夏儿女的眼神里。